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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花现灰机”与清唇齿擦音[f] Voiceless Labiodental Fricative in Chinese Languages

中国南方诸方言一直认为自豪说自己才是古汉语,保存了古代的语音。有人说,唐诗宋词用粤语读才读得出韵律来。还有人说,秦始皇说的是闽南语,汉武帝讲客家话,唐太宗说的是粤语之类的。这些古代领导人太久远,但我敢肯定的是,孙中山讲的是粤语,毛泽东讲的是湖南话。

还有人说,其实,汉语作为一种表意文字,文字的语音在历史上一直不断变化,说现代的某种方言完全就是古汉语那是不可能的。但是,或许可以从一些方言里的特质判断其发展的轨迹。例如清唇齿擦音[f](Voicelesslabiodental fricative),网络上许多人喜欢搞笑说“花现”、“灰机”,这个“花”“灰”其实就是嘲笑闽南语母语的人无法发好摩擦音[f]的原因。闽南语里基本上没有清唇齿擦音[f][1],所以汉语的发/fe/(汉语拼音fèi),闽南语/hue/(汉语拼音标记huì),发字/fa/就会变成/hua/。所以,你听一个人讲普通话,如果他发不好[f]音,你基本上可以判断他可能是来自福建、台湾、潮州或海南的了。

实际上,清唇齿擦音[f]在古代汉语(上古到中古之前)语音中并不存在。钱大昕提出,“凡今人所谓轻唇者,汉魏以前,皆读重唇。[2]”[f]很可能是一个北方民族语音里带来的音。中原地区经过长期的战乱,并被各种北方民族统治之后,[f]就慢慢地进入原来的汉语言之中。我猜测可能是在宋元战乱时期从突厥语或蒙古语传入的、宋音出现了从重唇音“「幫」[p]、「滂」[pʰ]、「並」[b]、「明」[m]” 分化出来的轻唇音“「非」[f]、「敷」[fʰ]、「奉」[v]、「微」[ɱ]”。

在维基百科[3]Voiceless labiodental fricative词条列出的51种有[f]音的现代语言中,有38种语言属于印欧语系,都集中在欧洲,此外还有突厥语系、高加索语系这些中亚语言也有[f]音。看看临近的朝鲜半岛和日本,他们的语音也是采之中国古代汉语,也没有[f]音。现代韩国和日本接受外来词时,他们也发不出f音来,例如电话phone,韩国人就发成了/phɔn/,日本人就发成了/hɔn/。

闽南语保存古音更多

广东的其他两大方言客家话和粤语都有[f]音,发此音他们是毫不费力,但唯独闽南语没有这个音。此外,普通话里奇怪的zh、ch、sh、r这一套音也是许多南方方言不具备的[4]。但是,说普通话的人不必笑话闽南语无此音,因为闽南语里的很多音,古代汉语里有,现代普通话是没有的,粤语也没有。所以北方人要学粤语会比学闽南语容易多,因为粤语辅音普通话里全都有。

学古代汉语的同学总要迷糊,《广韵》里的“帮滂并明、端透定泥”究竟要怎么发才正确呢?这个相当于古代汉语的字母表,四个音的分别是清音不送气、清音送气、浊音不送气、鼻音。如果用国际音标写,就是p、ph、b、m;t、th、d、n;k、kh、g、ŋ。汉语拼音实际上是缺乏第三个浊音不送气音。汉语拼音的b是p音,p是ph音。而b、d、g三个音普通话中没有的,基本上被其他音取代了。在闽南语中,d音已退出舞台了[5],而b、g两音依然活跃在闽南人的口中。以下列表比较(闽南语音采用POJ白话字标音法):

汉字

普通话音

闽南语音(POJ

mǎ

bé

ba̍k

mǐ

bí

méi

Bâi

yí

yá

gê


那为什么看起来闽南语比粤语和客家话保留了更多的古音呢?这可能是说闽南语的族群从中原迁徙到福建地区比较早,在汉代时候已经有大规模的移民从中原地区迁徙过来。而客家民系、广府民系的迁徙则要比闽南民系迁徙时间晚。

印度本来也没有[f]

古代汉语韵书如《广韵》“帮滂并明、端透定泥”十分可能是受到印度佛教传播的影响。梵语字母表就是按照这样的排序方法,转写成拉丁字母就是k、kh、g、gh、ŋ;t、th、d、dh、n;p、ph、b、bh、m等。很有可能当时从印度到中国传教的僧人为了学习汉语,而用梵语字母表的方法创造汉语字母表。在现代的南亚和东南亚各国语言,都因为佛教的传播,而根据梵语字母表体系创造出本国文字字母表。印度语言的辅音比汉语言更丰富,不只是浊音不送气,甚至还有浊送气音gh、jh、ḍh、dh、bh。在印地语、尼泊尔语、孟加拉语中这些语音都是泾渭分明的。

我刚到尼泊尔时,学习区别这几个音十分费劲。不过,由于良好的语言环境,我最终很好地掌握了。很多在中国学这几门语言的专业学生,不一定就能分辨清楚。无独有偶,在古代印度语言体系中,也没有[f]音的位置。Phone尼泊尔也和韩国一样发成了pon。印度在被穆斯林统治之后,语言就受到了阿拉伯语和乌尔都语的影响,从而也出现了f音。‍‍‍在原来的[ph]字母फ下面点一点就变成了[f] फ़、。斯里兰卡的僧伽罗语历史上从没有[f]音出现过,后来接受外来词,自己便新造了一个字母‍ෆ来标示[f]音。

这可能就是我目前所知道的关于[f]的故事了。每门语言、每个词、每个音,都是人一样,有他的历史、有他的故事。和这些语言从陌生到熟知,就是我旅行中的一大故事了。

2013年8月16日
孟加拉国达卡Rayer Bazar


[1] 普宁话里有[f],可能是受到临近的客家方言的影响。
[2] 钱大昕《潜研堂文集》卷十五《答问第十二》
[3] http://en.wikipedia.org/wiki/Voiceless_labiodental_fricative
[4]这是怎么来的,能否在现在邻近中国的其他语言,如蒙古语、突厥语、阿拉伯语等,找到这些音?
[5] 吴语里还保存着[d]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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